◎黄超瑜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科2013级
(一)
外婆年轻时是一个人人称赞,人人佩服的女强人。明明是个临时工,但也凭自己的工作能力当上了生产队队长,又因为广受街坊邻居欢迎,肩扛民兵团团长一职。然而,人似乎到了一定的年纪,便自然而然被那个越来越大的数字牵着走。漫长的岁月磨平了外婆身上的棱角,生活给予了她沧海桑田的变化,曾经叱诧风云的人老了却归于平静,曾经雷厉风行的人也随着时光慢慢老去。
外婆常常对新时代的事物感到一种紧张和无奈。搬了新家,当我第一次带外婆坐电梯时,她对眼前的东西很好奇,在电梯里紧紧拉住我的手,问道:“瑜啊,这是什么东西,好像会动。咦,这个数字怎么在变呢?”
人对未知的环境常常会有一种恐惧,我轻松地对外婆说:“这是新型武器呢,可神气了,这个数字显示多少,我们就到了第几层,不用爬楼梯,可省事了!”
外婆舒了一口气,笑起来了,“现代人就是不一样。那这两个钮是做什么?”
“这个按钮呢,是开门,另外一个是关门。”我指了指两个按钮。出了电梯,我搀着外婆向前走,转眼不经意瞥到了门外电梯的按钮,便也顺口说道:“你看呀,门外这两个按钮,你以后下楼,就按这个,上楼就按那个。按一下,门就开啦!”外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走进家里,外婆急匆匆地从房间里拿出一个ipad,一手拿着ipad,一手将我拉到沙发坐下,兴致勃勃地跟我说:“瑜啊,寒假你总算可以从学校回来了。我听你小姨说,你经常用一个什么微信,发很多你在学校的事情。”
外婆一边说,一边打开了眼镜盒,笨拙的双手慢慢拿出眼镜,将眼镜轻轻戴上,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好,“我在家没事,经常想你,想知道你在学校发生什么。你这孩子,长大了很多事情也不愿意说,是不是怕鸡同鸭讲我听不懂。你小姨一两周来一次,我才能用她的手机看看你,咱们家人还有一个“幸福一家”群,我真想每天看看。”
我心里一颤,的确,每次和外婆通电话,总是聊一些很简单的内容,很少提及学校的活动,因为总怕她听不懂,要讲个两三遍。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但还是故作轻松:“哟,之前小姨给你iPad,你说微信新武器学不来,之前怎么劝你都不学。怎么啦,现在想学啦?”
外婆叹一口气:“上次你小姨让我看了你的动态,我才发现原来在上面可以看到你那么多东西。养了你和弟弟20年,现在你们都走了,我挂念的很。”她抚摸着iPad,若有所思,“在上面可以看到你们,咱一家子都在里面。”
(二)
想念和爱是一种很奇妙很强大的力量,他会鼓励一个人去适应和了解,学习和改变。一整个寒假,每天必做的事情,就是教外婆搭电梯和用微信。外婆不习惯使用触屏,别人一碰就开的窗口,外婆常常要按好多下才能打开。每次和家人语音,对方的语音还没听完,录音键也还没按下,她就情不自禁地回答,总让我哭笑不得。我还记得她在“幸福一家”里说的第一句话是,“我老太婆也玩微信啦,大家不要笑话。”我将远在澳大利亚的大姨当小白鼠,每天教外婆和大姨视频,虽然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差,大姨也不在意,愿意陪着外婆聊天。除夕夜在年夜饭上,饭桌上摆着iPad,大姨在iPad里,我们一家也算团圆了,外婆特别满足。我也教外婆看动态,外婆每次看我的动态,即使是简单的一两句话,她也要看很久。一边看,一边用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,眼睛眯成了一条线,有时候很可爱地问我“思密达”什么意思,问我为什么要发那么多“哈哈哈哈”。
有了微信,这一年的寒假,我们一家人好像离得特别近。教外婆搭电梯和用微信,成了这个寒假我最快乐的心事。
返校前,外婆局促不安,从钱包里拿出了500块塞在我手里,“拿好。”我看着那一张张红钞票,没有拒绝,伸手接了过来。人们都说钱财是这个世界上最俗最丑陋的东西,可是手中的别人说的不堪的东西,此刻温暖着我的心田。
外婆拉着我的手说:“瑜啊,想到你们回校我就难受,想哭。不想你们走。”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,把充盈在眼眶的泪水逼回去,轻松地说:“不是有iPad嘛!”外婆摇摇头,“大家都在忙了,没人教我,我会忘,老了记忆不行。”我拿来纸和笔,“来,我给你画一张微信使用图,以后你不懂就看它,这样就不会忘啦!”
“你看,左下角这个三条线的圆圈,你按它,就可以和我说话。”外婆坐在一旁,认真地看我的画,怕漏掉了什么。
“你要是想看我动态呀,就按照这两幅图来做。”外婆全神贯注地看着,我抬头看看她,笑着又低下头继续画。
“你要想视频呢,就按照这幅图,记得嘛。我的字都写得比较大,这样你就看得清楚啦。”外婆不回答,“知道了吗?”还是没有回答,我抬头一看,原来外婆睡着了。
她一只手放在腿上,一只手撑着头。我停下了笔,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才敢认真看看她吧。过年刚染黑的小卷发因为没有打理有些乱,身体不好又睡不好浮肿的脸,像缺水干裂的土地,裂痕深深浅浅相互交错,黑斑随处可见。操劳了一生连睡着都抚平不了的皱眉,还有下唇微微撅起的双唇。柔和灯光下,她安静而祥和。
眼泪静静地流淌,不舍得,还是不舍得。我轻轻站起来,蹑手蹑脚打开衣橱,看着那么多钱包不知道选哪个,外婆习惯把钱分开放。我找了一个自以为外婆经常用的钱包,将500块轻轻放回去。不能赚钱的老人,我怎么舍得拿这些钱呢,还是多给你自己买点东西,这是一件你不知道的事,你满足了,我也满足。
(三)
我又轻轻回到座位上,将微信使用图画好,外婆也醒来了。“你看你都睡着了,你看我都画好啦。藏好啊,不要丢了。”
外婆揉揉眼睛,“哈,老人就是这样,又睡着了。”
走出外婆家,回家收拾行李,外婆一直目送到我走进电梯。
“回去吧,外婆,我走啦!”我挥挥手,按下了关门键。两扇门自动闭合,慢慢的,慢慢的,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,越来越瘦,外婆目送的眼神也慢慢,慢慢地远去。“咚”一声,门完全合上了。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,眼睛又是一阵酸楚。想来外婆在门外看的我,也是这样慢慢的,慢慢的,一点点消失在这两扇门里吧。
“咚”一声,门又突然开了,原来外婆在电梯门外按了键,我惊奇地看着这两扇门又慢慢打开,外婆的身影又慢慢的出现在眼前。我对外婆笑了笑,外婆有点不好意思,“我就是和你玩一下。”我走出电梯,又和外婆聊了一会,“以后你要是想找我你可以视频或者发语音给我,我都会回你的。”外婆点点头。
我又走进电梯里,“外婆再见。”,我还是挥了挥手,又看了外婆一眼,按下了关门键,外婆也在门外挥挥手。你一定很不舍吧,其实我也是。新时代的事物真的很神奇,明明两个人前一秒还面对面,下一秒,门一关,一个人还在原地,但另外一个人就不在了。
我低下头,不去看外婆,低头看着电梯门慢慢闭合。还没关一半,门又被打开了,外婆又按了键。这次外婆没有说话,她看着我,有点局促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,外婆此刻又站在我的面前,我心里有千言万语,但也只剩下一句,“外婆,你回去吧,我暑假就回来了,很快的,就三个月。”外婆眼神有点落寞,抚不平的皱眉更加明显,“好,去吧。”余光中说,乡愁是船票邮票坟墓海峡,这些事物随着时代的发展或许会渐渐远去,在我看来,眼前电梯的这两扇门,就是乡愁最好的诠释。
我别过头去,再一次按关门键,还是低着头,只能看见门外外婆站的地方变小,变小,外婆的双腿越来越细,细到最后完全看不见。“咚”一声,门彻底关上了。外婆还会不会按下键呢,看来她会自己搭电梯了吧。心里还期待着这扇门会不会再次打开,可是这次没有了,那个红色数字一秒一秒在变小。
龙应台说,“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,越来越远。”电梯门打开,眼前已经不是外婆了,而是我要去奔跑的天地。外婆呢,她还在电梯门前,还是已经进家门了呢。我的身影没有在外婆目送的双眼中渐行渐远,而是在一秒钟里消失不见。我总觉得龙应台说的场景唯美多了,新时代下,外婆最后能够做的,或许和我一样,只能看着眼前的电梯层报数一点一点变小,直到停止,那一刻,真正确定,前一刻还在身边的人真正走远。
我想,这应该是另一种目送,目送一个人,目送一份浓浓的乡愁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继续等待,等待未来的那一刻,电梯里上来的,门外按铃声响的那个人,就是微信里和你视频和你语音的那个人。所有的乡愁,所有的思念,都从微信那个虚拟世界里,如波涛汹涌,或如小桥流水一样,由那个所谓的电梯新事物带到你的面前。
回到学校整理完一切,坐在座位上,“铃铃铃”外婆发送了视频邀请,“你小姨说,你把我给你的钱还给我了,我给你的你就收。哎,你在做什么呢?”
我有点惊讶,“没啊,我有钱呢,我妈会汇给我的啦,我今天还去领补助了呢。”
和外婆视频完,微信“滴滴滴”,原来是小姨。我打开对话窗口看见:“瑜,我藏了1000块在你包里。你偷偷还钱,我偷偷藏钱。”
眼泪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流下来,乡愁,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。